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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关于红楼梦的三个问题、
- 2、《红楼梦》
- 3、解读红楼梦讲座大钢
- 4、红楼梦就这么值得研究啊??
关于红楼梦的三个问题、
①其实曹雪芹就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他穷尽一生写出红楼梦,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文笔写出封建社会的腐败,发泄自己对封建社会的不满,所以并不是真实看到的。只要是写小说的人,都会把小说的语言、文字、人物形象表现的鲜明生动,他们活在作者的心里,每天说的做的,当然会知道啊,(其实我也是写小说的,呵呵,我也有部书是写红楼的,所以我比较清楚这些。)
②错。在封建社会中,并没有真正的亲情,更何况宝玉才是贾母心里最重要的人。如果是贾琏这样对待宝玉,贾母肯定不会允许,不过,你别忘了,贾母的女儿、黛玉的母亲贾敏已经有十年没有和贾母联系过了,贾母口中的疼爱贾敏又有依据呢?如果真的是疼爱贾敏,为什么会十年不见她呢?其实在我看来,贾母并不疼爱黛玉,只是衣食上好些罢了。不然当初嫁给宝玉的就是黛玉了。
③且不说两部书不是同一个作者,单说他不理睬黛玉的原因是,他跟本就不知道黛玉生病了好像,被贾母等人封锁了黛玉生病的消息。
《红楼梦》
通过前面各讲,我对金陵十二钗中个人命运与政治联系得最紧密的两个人物——秦可卿和贾元春——的生活原型进行了细致的探索。有红迷朋友问我:你讲的倒也大体上自圆其说,但照你这么分析,《红楼梦》的文本里隐含着那么多的政治因素,是否就可以做出《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的结论呢?我告诉他,我的看法是:《红楼梦》里有政治,曹雪芹有政治倾向,但是,曹雪芹又终于超越了政治,把《红楼梦》写成了一部超越政治的奇书。比如,在第一回里,作者通过空空道人检阅《石头记》的心得,明确指出:此书“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奸佞恶邪”对曹雪芹及其家族的打击刺激是深重的,艰难时世中曹雪芹的感受是丰富强烈的,他写这部书时,内心里被这些因素所煎熬,对这些,我们是应该理解的。但是,曹雪芹却以伟大的艺术力量,从痛苦中升华出理想,他没有把《红楼梦》写成一部表达政见的书,而是通过贾宝玉以及金陵十二钗中许多女子的形象,表达出对人的个性尊严的肯定,宣布个体生命有追求诗意生存的神圣权利。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特别是在二百年前的封建王朝的社会环境里。
我认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妙玉这个人物的设计与塑造,就特别凸显出曹雪芹对政治的超越。如果说秦可卿和贾元春身上的政治色彩太浓,那么,妙玉身上的政治色彩却很淡。政治,主要是个权力问题,所谓政治倾向,就是你究竟喜欢由哪种力量,喜欢由谁来掌握权力的内心看法。超越政治,就是对权力分配不再感兴趣,就是认为不管你是哪派政治力量,作为权贵,你都不能以势压人。这样的想法,当然就比拥护谁反对谁的政见高一个档次了。妙玉这个人物,就体现出曹雪芹从政治意识升华到了对社会中独立人格的关注,值得我们好好探索。
《红楼梦》第五回,曹雪芹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见到金陵十二钗的册页,里面有正册、副册和又副册,每一册各有十二个人物。正册里面有十一幅画和十一首诗,现在大家都知道,其中第一幅画第一首诗说的是两位女性,以后每一幅画每一首诗,都预示着《红楼梦》里一个女性人物的命运结局。在这十二名女子中,她们的排名依次是林黛玉、薛宝钗并列第一,第三贾元春,第四贾探春,第五史湘云,第六是妙玉,第七贾迎春,第八贾惜春,第九王熙凤,第十巧姐,十一是李纨,十二是秦可卿。这个排名,匆匆那么一看,似乎没什么稀奇,但不知您细想了没有?稍微多想想,就会有疑问。
我后来读《红楼梦》,读得仔细以后,就发现金陵十二钗正册的排列顺序有点奇怪。大家知道,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是收入了十二位女性,这十二位女性其中十一位要么是第四回里面所写到的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女子,要么是嫁到四大家族做媳妇的女子,惟独有一位,两不是。这两不是的是谁呢?就是妙玉。这有点奇怪,你现在稍微回忆一下,是不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其他十一位都是四大家族的呢?其中元、迎、探、惜这是贾家的四位女子;然后有三位非常重要的女子,一个是林黛玉,另两位是宝钗和湘云。林黛玉虽然姓林,但她是谁生的呢?贾敏生的,贾敏是贾母的女儿,所以她也有贾家的血统;薛宝钗是四大家族里薛家的后代;史湘云则是这四大家族里史家的后代。所以说,她们都是四大家族的女子。
至于王熙凤,她的身份就更特殊了,她既是四大家族中王家的女子,又嫁给四大家族的贾家为媳妇;那么她的女儿巧姐,则既有贾家的血统,又有王家的血统,她们母女俩不消说都在特定的范畴之内。而李纨虽然姓李,并不是四大家族的女儿,但是她嫁到四大家族的贾家当了媳妇,而且还给贾家生了孩子,是不是?关于秦可卿,前面已经探究很多了,她后来是以贾蓉妻子的身份,在宁国府生活了一段,因此她也是四大家族的媳妇之一。所以这样算来算去,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惟一无四大家族血统,也没有嫁到四大家族里面做媳妇的女性,只有妙玉。
开头我觉得无所谓,后来我一琢磨,觉得有点奇怪:曹雪芹为什么有这样的艺术构思?我也跟一些朋友探讨过,有的就说可能是书里面其他的女性角色不够多,再挑出来加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可能都不够格。因为大家知道,曹雪芹他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设计上,还是有等级观念的,能够入这个正册的,简单来说,按当时的标准就是主子辈儿的,丫头比如说晴雯,再美丽、聪明,再值得肯定,也不能入正册。是不是主子辈儿这方面的角色不够?人不够,拉来凑,所以就想来想去,勉强找一个妙玉搁在里面?那么你仔细想想,是这个情况吗?显然不是。丫头我们现在就排除了,因为我们知道他的艺术构思框架——你怎么评价曹雪芹,咱们现在不讨论——他就是有上、中、下等级观念的。在《红楼梦》里面,他写到贾宝玉到太虚幻境偷看册页的时候,先拿出来的不是正册,是又副册,拿出又副册以后,他就翻,他翻了以后,是不是把又副册全都读了,曹雪芹全给写出来了呢?也不是,只写了两页,介绍两幅画,每幅画配有一首叫做判词的诗,当然后来读者们都猜出来了,一个说的是晴雯,一个说的是袭人。那么在这个册页里面,还有十位是谁呢?我们就不清楚,就需要探讨,可能在八十回以后,作者会有一个明确的交代,但是我们可以根据写出的两个,推测出其余十个也肯定都是大丫头这种等级的。然后他写贾宝玉在那儿打闷葫芦,看也看不明白,也不感兴趣,就没有继续往下看又副册,而是又拿出一本来翻,这本就是副册。在副册里我们就发现,曹雪芹的构思是这样的,他只介绍了一幅画,一首诗,也就是说他只透露了副册里面的一个人,那这个人,后来我们猜出来,就是香菱。香菱虽然出身也是很不错的,可是她被拐卖以后,到了薛蟠家,地位是比较低的,比薛宝钗这些人的地位要低,所以这样的人曹雪芹就把她安排在了副册里面。但是香菱后来毕竟一度成为薛蟠的妾,比大丫头等级略高,所以她不在又副册里,估计跟她在一个册子里的,应该是些次要的主子一类的女性。那么类似香菱这种身份的,或者类似晴雯、袭人这种身份的女性,我们就不去探讨了,我们现在只扫一扫,小说里面,正经主子小姐身份的,有资格进入到金陵十二钗正册的,还有没有?很明显,起码有一个,按说是无可争议的,她就是薛宝琴。大家想一想,这个角色戏多不多啊,作者用笔细致不细致啊,通过其他人物之口对她的赞美多不多啊?所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但是,曹雪芹他最后调整来调整去,就是说琢磨这个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该放进哪些人呢,我究竟该把哪十二个女子作为我最主要的一组呢?想来想去,他最后放弃了薛宝琴,安排了妙玉。薛宝琴是四大家族薛家的女子啊,按说把薛宝琴搁进去,十二钗正册不就整齐了吗?整整齐齐,完完满满,都是金陵四大家族的女子,或者是嫁到贾家来做媳妇的人。但是他宁愿不整齐,他选择了妙玉,放弃了薛宝琴。这是为什么?我觉得值得研究一下。
薛宝琴是薛姨妈的侄女,是一位异常美丽聪慧的女性,因到贾家做客,成为了大观园里的活跃分子。虽然她也是四大家族的成员之一,却没能入金陵十二钗正册,而与四大家族没有血缘与婚姻瓜葛的妙玉不但入了正册,还排在了《红楼梦》里的一大主角、被称为脂粉英雄的王熙凤之前。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难道是薛宝琴的戏份儿不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书里面关于妙玉和薛宝琴描写的篇幅,这个篇幅是有差距的,妙玉在前八十回正式出场只有两次。你想想,妙玉正面出场多不多啊?只有两次,一次就是第四十一回,在栊翠庵里面品茶,这个时候妙玉正式出场了,这是书里前八十回妙玉的正传,是以她为中心的一场戏。此后她几乎都是暗场出现。她再一次正式出场就比较晚了,是在第七十六回了,就是在凹晶馆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个人联诗,这一回重点是写林、史两位女性,联到最后,突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是妙玉。最后妙玉把她们两个领到栊翠庵里面,并把她们两个没联完的诗,一口气,自己写了一大篇,就把这个诗续完了。这是妙玉第二次出场。
在前八十回里面,妙玉就这么两次直接亮相。当然其他的暗写比较多,比如写到大观园盖好了,家里的仆人向王夫人汇报,说有这么一个女子是不是可以请来,这是暗出一次;还有一次很重要的暗出,就是贾宝玉过生日,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第二天早晨,大家黑甜一觉醒来,贾宝玉发现砚台底下压了一张帖子,是妙玉给他祝寿的一张帖子,然后由此引出一些情节,这样妙玉又暗出一次。
当中还有一些情节比较模糊。比如下雪了,大家很高兴地赏雪,想起栊翠庵里面梅花盛开,红梅很美丽。李纨就说了,妙玉的为人我很讨厌,我不愿意自己派人去要,但是她那个红梅很好,咱们应该要一点红梅花来赏,然后就罚贾宝玉出面,去乞红梅。后来薛宝琴也去了,妙玉开头是送了他们一枝形态十分奇特漂亮的红梅,后来又送薛宝琴红梅,同时给每一位小姐都送了红梅,可能还包括讨厌她的李纨,也给她送了红梅。你要再细算,比如贾元春省亲的时候,写她到这儿,到那儿,最后说她忽见山环佛寺,于是就另外盥手——因为进佛堂要非常虔诚——然后拈香拜佛,还题了一个匾,这就算是又暗写了妙玉一下,但是都很模糊。实际上我们仔细看妙玉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面的文字,精确统计的话,她的明出就是两次,暗出,把我刚才说的全算上,也无非四五次。虽然她很重要,但她出场次数不是特别多,按戏份儿她并不是到了非入十二钗正册不可的地步。按一般的思路,应该得出这个结论:除非是人不够,人不够她也算一个。但实际上我就点出来了,薛宝琴非常够格,身份够格,跟其他的十一个女子也匹配,是不是?
薛宝琴出场的次数多不多呢?非常多,而且都是正面出场。薛宝琴正面出场有多少次呢?我们可以算一算,首先是第四十九回,写她和李纨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都是大美人儿,连眼光最挑剔的晴雯都说,“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四个人一块儿投奔了贾府,贾母很喜欢,就把她们都留下来住。而且贾母特别喜欢薛宝琴。李纹、李绮因为是李纨的亲戚,自然就住在稻香村;邢岫烟因为是邢家的亲戚,就住在邢夫人的女儿——当然不是她亲生的——迎春的那个地方,安插在那儿。薛宝琴什么待遇呢?薛宝琴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当初的待遇,就是被贾母留在身边住,贾母喜欢她到这个地步。而且薛宝琴一出来就光彩照人,贾母喜欢得不行,给了她一件非常华贵的披风,前面我讲到过,大家还记得吧,就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成的披风,藏了那么多年,连宝玉都没给,林黛玉来了以后也没拿出来,见了薛宝琴,却马上让取出来,单让她穿;书里面甚至还写到,她们到府里面住下以后开宴席,贾母是让薛宝琴和宝玉和黛玉跟自己坐在一起,薛宝钗这个时候因为有了薛宝琴,就到另外一桌,跟迎春坐在一起去了;而且书里面特别写到,这些小姐在玩儿的时候,贾母还派人来传话,说不能委屈了薛宝琴,薛宝钗因此还有点吃醋。薛宝钗按说是书里面处处写她如何大度,那么一个最不说酸话的人,但是在那个具体的场景里面,也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话,心眼窄的程度不亚于平时的林黛玉。曹雪芹就这么来写薛宝琴,她一出场就气度不凡。
在第五十回作者又写到,在芦雪庵(有的古本里“庵”这个字是“广”,不是现在“广州”里的那个简化字“广”,繁体字范畴里的“广”读音是“掩”,意思是依山傍水的亭榭,写成“芦雪广”应该更接近曹雪芹原笔)这些小姐开始联诗,联诗最突出的角色是谁啊?有好几个,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湘云和薛宝琴。因为联诗就是要比各自的能力,看你才思是否敏捷,人家说了上句你能不能马上接续下句,接上来以后是不是符合诗词格律,是不是意思恰切,并且优美生动。这个时候,作者就特别地写到了几个人大战史湘云,最后是剩下了一个人跟史湘云争,就是薛宝琴。她的诗才技压群芳,不让林、薛——我现在说的这个薛指她的堂姐薛宝钗——而且直逼史湘云,她是这么一个可爱的聪慧女性。她又写了《红梅花诗》,又亲自去栊翠庵讨梅花,而且制造了小说里面最美丽的一个场景,就是在那个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俏丽的画中人,就是薛宝琴;她出现以后,又出来一个丫头,她的丫头小螺斜站在她身后,抱着一个瓶子,瓶子里面插着红梅。你想,当时没有电影、电视,但是曹雪芹这个艺术思维简直叫人惊叹,这是影视思维啊!书里贾母就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漂亮,有人就说这跟老祖宗您屋里的一幅画太像了——贾母在她的屋子里挂有一幅非常名贵的明朝大画家仇十洲的画,叫《双艳图》。贾母接着怎么说呢,贾母说画上也没现在咱们看见的这个人好。贾母他们都是曹雪芹笔下的人物,作家写小说呢,他虽然有生活依据,有生活素材,但是他写起来以后,这个人物由他的笔支配,对吧,他就支配他笔下的贾母这么样赞美薛宝琴,没见贾母这么样赞扬林黛玉和薛宝钗,任何女性贾母都没这么赞扬过,而且,他底下写的这个情节就更加让人觉得耐人寻味。
贾母后来就问起薛姨妈,问什么呢?细问薛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内境况。你想想这是什么意思,竟然喜欢她到这个地步。贾母就动了这个心眼了,而且书里面明文地写薛姨妈也是聪明人,懂得贾母的意思,好像就是想问清楚以后许配给宝玉。但是贾母又没有明说,因此,薛姨妈就半吞半吐地告诉贾母,大意就是说薛宝琴已经许了人家了,许给了梅翰林家。贾母一听已经许了人家——在封建社会若女子已经许了人家,在法律上和道德上就都等于已经被定位了,你要破坏的话,去把它拆散的话,既违法又有违道德——就没继续再说了。作者写薛宝琴写到这个程度,几乎就要被贾母认定为可以跟宝玉结婚的人物了。
作者对薛宝琴的用笔毫不吝啬,那么挥洒到什么程度呢?第四十九回这么写她,第五十回这么写她,第五十一回还写她,而且这第五十一回干脆就让她上了回目,“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当然薛小妹这十首怀古诗,到现在仍然是红学研究当中的最大的难题,不少人都对这十首怀古诗做了猜测:因为她做的是灯谜诗,首先你要猜测这个诗打的是一个什么东西;其次,因为我们都知道,《红楼梦》里面的诗都有深层次的含义,那么这十首诗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深层意思?如果每首诗暗示一钗的命运,那么又为什么不足十二?聚讼纷纭,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讨论,现在我想强调的是,作者对薛宝琴这个角色,真可谓厚爱不已。
到了第五十二回,更出奇了。薛宝琴真不得了,她不仅自己会写诗,而且这个人跟着她父亲还到了很多地方,不但中国境内她几乎是走遍了大部分,在境外她也有所游历。她还掌握真真国女子的汉文诗,她还把真真国女子的汉文诗背给大家听,这首诗就完整地出现在《红楼梦》的文本里面,你说薛宝琴这个角色厉害不厉害?她的视野,是林、薛、史等才女们望尘莫及的。
更重要的是第五十三回,第五十三回写什么呢?又到年底了,新一年要开始了,这个时候就要祭祖了,祭宗祠。历代都有一些《红楼梦》的评论者指出,曹雪芹这一点写得非常奇怪,按说是不符合当时的社会习俗的,因为贾府祭宗祠,外姓是不能进入祠堂的,也是没有必要进祠堂的,而曹雪芹却偏偏写有一个人去旁观贾府祭祀,记不记得?谁进去旁观了,作者选择了哪一个角色呢?选择的就是薛宝琴。这个很奇怪。有朋友说,也许是因为书里面写了,贾母因为喜欢薛宝琴,逼王夫人认了她做干女儿,所以她也就算是贾家的人,可以一起祭宗祠。我却觉得这样解释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例如,贾雨村不是外姓,在第二回跟冷子兴对话时,自称与荣国府一支同谱,后来跑到京城,跟贾赦、贾政过从甚密,但宁、荣二府祭宗祠,他也没有参与或旁观的必要。我想,如果作者不是对薛宝琴这个人物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或者特殊的评价,如果在他的总体构思里面不是对这个人物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关照的话,他不会这么写。因为整个《红楼梦》的叙述语言,基本上是客观叙述,就是第三人称叙述,偶然有一点第一人称语言插入当中,基本也是第三人称的叙事,犯不上非得通过一个薛宝琴去看贾府怎么祭祀,可是作者就要这么写。生活素材一到了艺术作品里头,艺术家本身,作家本身有他的创作自由,他之所以这样来运用自由,他内心一定有一种驱动力,你想薛宝琴在曹雪芹心目中是多么重要啊。
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就是说薛宝琴这个角色非同小可。八十回以后可见她还有戏,这是一个贯穿性的人物,但是曹雪芹在调整来调整去以后,却没有把她安排在金陵十二钗正册里面。她是四大家族的一个正牌主子小姐,戏又这么多,可是曹雪芹想来想去,不安排。安排了谁?妙玉。
所以从这个角度研究妙玉,也很有意思。前八十回里面,妙玉只正面出场两次,薛宝琴出场多少次呢?我刚才这么一说,你算算吧,一二三四五六七,起码六七次,是不是?可是呢,想来想去,曹雪芹却选择一位戏少的进入了正册。
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薛宝琴不入册,可能是因为她不属于薄命,她很幸福,命运跟书里其他女子不同,贾宝玉是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面翻册页,不薄命的女子当然册子里不收。薛宝琴的具体命运轨迹我们放到后面再讨论,这里只强调一点,就是她属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第四回说到护官符的时候,讲得很明白,就是这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八十回后,贾家败落,而且惨痛到“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地步,一损俱损嘛,薛家肯定也要遭殃,薛宝琴怎么可能独好?我认为,到头来她也薄命,曹雪芹只是没把她搁到正册里而已。曹雪芹把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分成了几组,每一组十二人,怎么分?他动尽脑筋,这是他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因为写一个长篇小说你要列提纲的,即使还来不及确定每回的回目,但每一回打算写什么,应该是有一个考虑的;还要列人物表,列出我要写些什么人物。这部书主要是为闺阁立传,为女子立传的,那么他就构想了一个金陵十二钗,这样一个办法,一组一组地呈现这些女性:最重要的是正册,其次是副册,然后是又副册。现在据有的红学家考证,在最后一回就是情榜,情榜中共有九组金钗,一共是一百零八个女性,作者应该是这样的构想。所以你在古本《石头记》里面,会发现第一回里面就介绍了这个书名的演变,最早这个书就叫做《石头记》,因为他的艺术构思是,一块女娲补天的剩余石被弃掷在大荒山青埂峰,它化为通灵宝玉,到人世周游了一番;它本来很大,后来经过仙界僧人大施幻术,可大可小,最后缩成扇坠儿那么大,可以和一个生命同时降落到人间,因为它可以让那个婴儿衔在嘴里面;小说里面那个婴儿就是贾宝玉,口衔一个通灵宝玉,就生在一个温柔富贵乡,历尽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最后那块石头又返回到了大荒山,回到青埂峰下;在那里,它恢复原来的形状,很大一个石头,上面写满了字,讲述它下凡所经历的故事,所以这个书是《石头记》,最早书的定名就是《石头记》。
那书里面又说,空空道人——这是书里面作者设想的一个人物,一个有点非现实色彩的人物——读了一遍以后,觉得可以抄下来去流传,就将之易名为《情僧录》,因为书里面八十回以后写到了贾宝玉出家,出家就是当了和尚,和尚就是僧,他又是一个情痴、情种,所以是《情僧录》。那么在古本《石头记》里面,很多版本里面都没有《红楼梦》这样的书名,只有甲戌本里面有一句,说有一个叫吴玉峰的人把这个书叫《红楼梦》,这是怎么回事,以后咱们再研究。这里面特别提到,还有一个人是东鲁孔梅溪,东鲁是个地名,表示孔夫子的家乡,孔梅溪这个名字意味着他是孔夫子的后代,他又把这个书叫做《风月宝鉴》。通过脂砚斋批语我们知道,曹雪芹在少年时代曾经写过一部小说叫《风月宝鉴》,那么很显然现在的《红楼梦》里面,运用了他早期小说里面的一些情节,特别是贾瑞的故事,在那段故事里面,就出现了那样一个东西,叫风月宝鉴。大家还记得吧,像一个镜子一样的东西,你拿着以后,正面照会怎么样,反面照会怎么样。这一段故事很显然是从他的旧作《风月宝鉴》里面挑出来,融化到《红楼梦》整体故事里去的。当然,用《风月宝鉴》这个名字概括《红楼梦》,现在看来是很不恰当的,脂砚斋就解释了,因为当年曹雪芹写《风月宝鉴》的时候,可能还是比较小的时候,他的弟弟叫棠村,给他写过序,这个棠村后来不幸去世了,所以为了纪念棠村,脂砚斋觉得《风月宝鉴》这个名字还可以保留。而对曹雪芹本人来说,在他自己写成的第一回里面他就强调,说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什么呢?曹雪芹自己一度比较倾心于把这个书的名字定为《金陵十二钗》。当然最后他的合作者脂砚斋劝他,说这个书还是应该叫做《石头记》,所以脂砚斋后来在甲戌年她抄阅再评本书的时候,又恢复了最早的书名叫《石头记》。有人就不理解,有人读了古本的这段话不理解,埋怨说,曹雪芹也真是,我们现在都把他的书叫《红楼梦》,他老兄倒好,他连《石头记》都不叫,他叫《金陵十二钗》。因此有人怀疑,这些文字是曹雪芹自己写的吗?我倒觉得这恰恰是他写的,这就说明,一个作者他在构思一个长篇的时候,他在考虑人物配置的时候很动脑筋。曹雪芹为了确定这个小说里面的女性角色,他呕心沥血,正册应该是谁,副册应该是谁,又副册应该是谁,四副、五副到九副都是谁,他来来回回调整,不是一次就成型的。像正册究竟收入哪几位,如何排序,他费了很多脑筋。
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定名过程中,作者曹雪芹曾一度倾向于《金陵十二钗》这个名字,由此可见作者对所选十二位女性的珍视程度,他绝不是轻率而为,而是经过一番思索之后,才确定下来的。尽管薛宝琴近乎完美,但曹雪芹在正册中最终没有选择薛宝琴,而选了妙玉。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通过妙玉到底想说明什么?
那么现在我们就注意到,妙玉不但入了正册,而且排名还很靠前,她排名第六。你想妙玉特殊不特殊?你现在记得《红楼梦》里面金陵十二钗正册的排序吗?那排序很有意思,第一、第二不分名次,并列,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在这个太虚幻境里面,金陵十二钗正册实际上只有十一幅图十一首诗,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合为一图一诗的,在《红楼梦》十二支曲里面,林黛玉和薛宝钗也是合在一起的。所以,对排名作者他很动脑筋,他觉得这两个人很难分出一二,于是就让这两个人并列,这是头两个。第三就是贾元春,因为他觉得贾元春很重要,是贾府女儿里面年龄最大、后来地位最高的,并且通过前几讲你也知道,她是牵动整个贾府命运的重要女性,所以贾元春排第三。但是底下你看他动不动脑筋,按说贾元春排了以后,接着应该是迎春、探春、惜春对不对?“原应叹息”嘛!但是他不这么排,你注意没有,他第四位排的是谁呢?贾探春。所以贾探春这个人物也不得了,这说明她在作者心目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探春的命运是最特殊的,以后我们还会探究的,她既不是死亡,也不是出家,而是远嫁,而这个远嫁又不是一般性的远嫁,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想来想去,把探春排在了第四位。第五排的是史湘云,按说史湘云排第五已经是够委屈的了,史湘云,你想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性,对吧?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但是他想来想去把她排在了第五。那么谁应该第六呢?我当时看《红楼梦》,就觉得王熙凤应该第六,王熙凤不能再往后排了,是不是?你从各种角度看,这都是一个脂粉英雄,戏份儿太多,她出场多少次都算不清,算完了以后,咱俩还得打架,你会说我算得不准,还有哪点儿忽略了。她的戏太多了,说过的话能装好几车,对不对?人没到声先到,大家印象多深刻啊。可是这个人,曹雪芹在正册里面就没把她往前排,第五之后,第六排的就是妙玉,不是她,妙玉在十二钗当中等于是横云断岭,把其他各钗分成两半。曹雪芹怎么这样构思?难道不值得我们探究吗?妙玉之后才是迎春、惜春,然后才是王熙凤,还有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有人说巧姐好像排在十二钗里面牵强了一点,因为巧姐在前八十回里面年龄很小,也没什么戏,但是我想她排进去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要展示这样一个金陵世家女子的命运的话,其他人基本都是一代人(秦可卿的实际辈分问题,前面讨论过,这里不再枝蔓),那么有了这个巧姐以后,能够使这个阵容稍微立体化一点;而且巧姐最后的命运又很特殊,又和刘姥姥的故事有关系,体现了曹雪芹他思维里面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所以正册中有巧姐是说得通的。然后是李纨,最后是秦可卿。所以你看这个妙玉,她既不是有四大家族血统的女子,又没有嫁到四大家族里面做媳妇,在书里面的戏份儿,她又少于薛宝琴,但是曹雪芹却绝不能割舍这个角色,他珍爱这个女性,他就一定要把她列为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女子,而且要给她排名第六。
那么,我们能不能从书里面找到一些线索,来破解曹雪芹的创作心理,揭示他设置这个人物的一些奥秘呢?请听下回分解。
解读红楼梦讲座大钢
《北大讲座:〈红楼梦〉的阅读与文本(上)》 ]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最近十几年,我又一头扎进了《红楼梦》的版本,扎进了迄今所发现的十一种古抄本里?
就因为,在我们接触到的这些古抄本里,虽然同样抄写的是一部《红楼梦》,却花样百出,有的简直抄得如同天书,不彻底地把它搞清楚,就不能真正达到深入了解中国这部最伟大的文学巨著真面貌的目的。特别是我现在校订的庚辰本,它既有在众多古抄本里最珍贵的一面,但同时又是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尤其最后的九回,大家可以通过我的注释了解一下它的难度。我认为那很可能是一个学童抄写的,一个文化水平非常低的学童,而且还是由另外一个人给他念稿;而念稿的这个人,又似乎是南方口音。乃至把一些极简单的成语词汇都要写错。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成语,这个抄写的人却看不出来,所以只能是个学童,不是一个成年人,不算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这最后九回的字也写得很差。庚辰本前面抄得最好的部分就完全不一样,一看就知道那是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抄的。这后面九回不仅问题百出,里面的很多文字与其它的抄本也大不一样,和后来的程高本就更不一样了。大段大段的文字在其他本子中都没有,这正是它特别珍贵之处,可是由于炒得太糟糕,又无从与各本的文字核对。所以,要想破解它,简直比猜谜还难。
我今天在来你们学校的路上,来接我的这个小姑娘也问起这个校勘的难度问题。我就举了一个例子,我说:“你看七十三回有我一条注释,是校订的一条长长的批语。这条批语,把我们的大红学家俞平伯,还有法国的陈庆浩教授,南开大学的老教授朱一玄,都给难住了。他们三位专家,出版了三种不同的辑评,都没有把它正确地校订出来。可见这个校订的难度并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但是我最终还是把它破解出来了。”我现在就来讲一讲这个例子。
在这条长长的批语里,有一句很奇怪的四字词语,叫“浅闲浦募”,它在这条批语里出现了两次,两次都和“大官世族”这个词语相对照。这是个什么词语被错抄成这样了呢?没有一点其他线索。当然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在作批的脂砚斋原稿里,肯定不会是“浅闲浦募”这四个字。因为脂砚斋最初批写的手稿很可能是草书,誊录稿本的人就容易把有些字认错,后来辗转传抄的人又进一步发生讹变,所以就错得面目全非了。我是怎么去研究考订的呢?我觉得首先要把第一个字找准,才能带动破解其他三个字。第一个字是“浅”,我在收字最多的《康熙字典》里,把1500多个带三点水的字一个一个拿来分析,看可不可能和这个四字词语有什么联系,结果一无所获。后来我就改变思路,从字形的讹变上去考虑,终于从一个草书字的字形上打开了缺口。原来这个所谓的“浅”字,本是“寒”字草书的讹变。抄这个字的是个学童,他不认识这个草书的“寒”字,就把它认认真真地写成了“浅”字。
单单破解出这个“浅”字是“寒”的草书讹变,依然难以破解其他三个字。我甚至想过,假若把这条批语的原文全部写出来,向全国张榜公布,设下个三万五万的奖金征求破解,我相信也是很难有人把它破解出来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一当破解了开头的一个“浅”字,其余的几个字也就迎刃而解了。为什么呢?这就是我在庚辰校本的后记中提到的,我是“独行”,即独立承担全书的校订,甚至独立承担整个一套脂评校本丛书的校订,因而对庚辰本乃至现存的十一种脂评古抄本,都有一个整体的宏观把握。不像那些权威校订本,是由众多专家去分头进行的,这些专家所深入了解的,往往是全书的某个局部。所以,我一当破解了这个开头的“浅”字是“寒”字的草书讹变,一个在庚辰本的前半部里也是以“寒”字开头的独一无二的特殊词语,便从我脑海里脱颖而出。俞校本和新校本的校订者就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重视庚辰本上这个独一无二的词语,在他们的校订本里全都把它打入了冷宫。像这样的问题在庚辰本里非常之多,还有不少同样典型的其他例子,你们可以在我的书上细细地琢磨,看我是如何破解的。我相信,任何文字学家都会承认我对这个“浅”字的破解,而且只有用庚辰本才能破解。其余的详情今天就不细述了……(下面有嘈杂呼喊声)
什么,要我全部讲出谜底来吗?(掌声,欢呼声)那就说说吧。
其实,在庚辰本前面的第七回里,就已经出现了这个词语,那是在描写宝玉初会秦钟的时候。宝玉通常只赞扬女性而不赞扬男性,但是个别的男性如果有着女性化的色彩或同性恋的倾向,他也会大加赞扬。比如看到琪官——也就是蒋玉菡,一个专演旦角的男演员,宝玉就高度赞美他,还互赠礼物。所以在第七回里,他第一次看到秦钟,也是一下子就傻眼了,觉得有点自惭形秽,“枉自我生在侯门公府之家,和这位秦钟比较起来,简直猪狗不如。若是我也生在秦钟那样的一个家庭,岂不早就和他结交了?”作者是用一个什么样的词儿来形容秦钟的家庭的呢?在庚辰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是“寒门薄莒”。其它的本子则是“寒儒薄宦”。当然两者的意思都可以理解,是指较为贫寒的家庭。程高本、俞校本和新校本之所以不采用庚辰本上的“寒门薄莒”,关键问题在于不理解后面那个“莒”字的正确含义,以为它在这个语句里是不通的。其实两千年前的《说文解字》就已经注明了:齐人(也就是古代山东一带的人)曾称芋为莒。而清代的文字学家王念孙在《广雅疏证》里则进一步说:“芋之大根,或谓之芋魁,或谓之莒。”可见“莒”字,正是古人心目中一种巨大而坚实的根,故可引申为家业根基雄厚者。“薄莒”,自然就成了家底并不那么雄厚的一种代称。所以我在校订这部书的第七回时,就充分肯定了“寒门薄莒”原文的正确性。但校订前面几回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会和后面的文字有什么瓜葛;等校到后面了,我才终于从“寒”字的破解联想到了“寒门薄莒”这个独特词语。而那抄错的“浅闲浦募”四字,除了“浅”的讹变较为离谱,其他三个字,全都可以从“寒门薄莒”这个词儿里找到明显的讹变痕迹。
像这样的情况,过去的专家怎么可能校订得出来呢?新校本是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学研究所所长冯其庸先生挂帅牵头,他也是中国红学会的会长,由他牵头组织全国的专家搞校订;然后由北师大的著名教授启功先生牵头组织一拨人搞注释。这两拨人往往都是由很多人分头包干。我总觉得这样大兵团作战的校订方式,会缺乏一种有机的联系,缺乏宏观的把握,缺乏整体的贯通。互相之间,会有各种各样的观点区别,挂帅的人也难以驾驭。所以我在我的书里对过去那种大兵团作战的校订方式提出了质疑。包括西方对《尤利西斯》的校订,我也提出了质疑。西方的《尤里西斯》是由西德慕尼黑大学的一批专家挂帅,把所有的詹姆斯·乔伊斯档案——包括乔伊斯的一部分现存手稿,和他生前出版的各种《尤里西斯》版本——全部集中起来输入电脑,用高级电子计算机进行运算分析。最后花了七年功夫,整理出一个号称最符合作者原意的本子,在作者詹姆斯·乔伊斯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日,同时在英国和美国隆重发行。公开宣称这个新的校订本,纠正了过去的文字和标点符号的错误达五千处,在世界上引起很大的轰动。我在庚辰校本的后记中说了,我是一个人独行,钻进自己的书斋,也没有依靠国家图书馆的藏书,只靠我书斋里的三万多册个人藏书也就足够了。这种独行的感觉,就像在暗夜般的学术迷宫里自由穿行,让我时时感觉到灵感的火花不断闪现,智慧的清流充溢全身,就像没有扫除不了的绊脚石,没有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真有一种所向披靡的感觉。我最初曾经以为,这个“浅闲浦募”或许会难住我,可是最终依然没有把我难住。至于究竟破解得对不对,读者自会评议。我这样做的最大优势,就是没有大兵团作战搞校订的种种束缚,具有充分施展和宏观把握的条件。只要自己拥有多方面的知识底蕴,那就自然会左右逢源,无往而不胜。
我再举个例子。书中有一句俗语,在通行印本上变出了很多的花样。程高本作:“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抬东西应该是两个人,为什么要“三人抬”?这分明不通。而庚辰本上抄录的文字则是:“天下挑不过理字去”。“天下”二字看来是作者的原文,“天”字的草书看起来很像个“三”字,程高本的“三人抬”,看来就是“天下挑”的书写讹变加篡改。但是“天下挑”仍然不通。“天下”怎么能去“挑”什么东西呢?可见“挑”和“抬”都是不妥的。“天下挑不过理字去”这句话也是不通的,这里面肯定还有缺字和错字。俞校本则是按照它所依据的戚序本校作“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在新千年交替之际,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一部上下集中外名著必读本《红楼梦》,就是以俞校本为底本来排印的。艺术研究院的新校本则是原封不动按庚辰本上明显抄误的文字作“天下挑……”。
这也难怪,各种汇集俗语谚语的书里,都找不到这句话。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古人说的俗语,几百年了,也许早就失传了。但是如果你多读一些书,你就会发现,在清末有一位小说家叫李伯元,又叫李宝嘉,就是写《官场现形记》的那个作者,他有一部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不太熟悉的书,名叫《活地狱》,那里面其实就提到一句类似的话:“天下事抗不过个理去”。这显然就是《红楼梦》中所引的那句俗语,只不过在南方和北方的口头流行中略有一点语言习惯上的差异而已。南方人通常说“个”不说“一”,北京人通常说“一”不说“个”,这就是南方和北方语言上的差异,综合脂评本的情况,作者原文在句末用的是“一理字去”,没有“个”字,但是李宝嘉小说中这句话,句末用的是“个理去”,没有“一”字,但意思是相同的。关键是,李宝嘉小说中的“天下事”和“抗不过”,恰好可以给脂评本中有所缺失的“天下挑(或逃)不过”这句话,提供合理而可靠的补改依据。
当然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想,李宝嘉这句话是不是从《红楼梦》里抄来的。我的回答:肯定不是。因为在李宝嘉写小说的清末,他所能见到的《红楼梦》,都是程高本的天下,那时连“天下挑(或逃)”这样的抄本文字也极难见到。也就是说,李宝嘉当时顶多只能见到《红楼梦》中的“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而他自己所写出的这句话却是“天下事抗不过个理去”,怎么可能是从《红楼梦》抄来的呢?只能说明他同样是依据民间流传的俗语。像这样的校订,如果不去广泛地涉猎清代一些不引人注意的文学作品,你就不容易把它联系起来,你就会永远错下去,让它永远成为“三人抬”或者“天下挑”、“天下逃”。像这样的问题,书中还有很多。作为一个称职的校订者,你就不单要对所有文本作精细的比对、校勘、考证,还必须尽可能地运用各种各样的古书去作印证,寻找每一个字词含义的出处和音韵的变异,甚至寻找出某些方言读音所造成的问题。你必须通过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方言学等诸多方面的辨析,把它综合起来考察,才能真正作到完全合理的解决。我这样的解决,到底合理程度如何,可以交给读者和专家去评判。但是有一点必须肯定:我这个校订本把凡是要解决的问题,都尽可能地加注说明了理由,找出了原因,也分析对比了过去的校订情况,力求做到透明化,有利于读者和其他专家作出判断。新校本却不是这样,它每一回的注释少则三五条,多则十余条,而且大都是简单的几个字,只说明由某字改某字,一般也不说明这样取舍的理由。而他们在校订中还存在着大量并没有加任何注释的妄改,这就更是让人完全蒙在鼓里了。因此我给这样的校订方式,定义为“暗箱操作”。这种暗箱操作,别说普通读者不知情,就是专家学者,也根本不知道它里面到底改了哪些东西,当然更不知道它改的理由是什么了。而有的改动又非常荒唐。
所以我公开提出:可以把我这个校订本“货比三家”。哪三家?一是流传比较广的程高本,二是被认为颇具权威性的俞校本,三是以冯其庸和启功为代表的众多专家所搞的更具权威性的人文新校本。尤其这个新校本,由于参与的专家比较多,搞的是分工合作,往往就会各行其是,互不通气,造成校订上的前后脱节。有时还出现校订与注释相互矛盾的情况。举个例子,庚辰本原文中有一个叫“水红妆缎”的名称,新校本的校订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擅自把里面的“妆”字改了,改成“水红装缎”。一般读者怎么会想到这个服装的“装”字是由化妆的“妆”字改过来的呢?甚至替这个校订本作语词注释的启功等人也被瞒过了,以为底本上原本就是服装的“装”。于是就在注释里,先解释一番“水红装缎”是什么什么缎,然后加上一句:“装应作妆。”大约他们以为是作者或现存底本弄错了,就利用注释给它稍稍纠正一下。其实作者并没有错,现存底本也不错,而是校订者暗中把它改错了。这就是大兵团作战搞校订所形成的互不通气和暗箱操作的弊端,连专家都可能上当受骗。
我的注释当然就比较多了。每一回少则一二十条,多则一二百条,总共写了大约50万字的校注,后来压缩到36万7千字,现在又加了一点,可能37万字左右吧,共有3600余条。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我把校改的地方原来是什么样,我凭什么改它,别的本子又是怎么校的,都尽可能注出来了。如果是有心人,可以拿新校本和我的校订本对照,看我到底改了多少。我在后记中只是笼统地说了个数字。我说,新版《尤利西斯》号称它连错字带标点符号一共纠谬五千处;我说我没有做过精确统计,但我的纠谬至少不会低于新版《尤利西斯》的五千之数。前天《北京晚报》记者给我做了个专访,硬是要我自己估计一下究竟纠正了多少,我说可能不下于两万处吧,结果他就把这数字在报上登出来了。但我相信这个数字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因为里面还包括大量的断句错误,断句一错意思就全变了。一般断句上的纠正,我并没有作注说明;比较特殊的例子,我才在注释中列举出来和原来的权威校订本作对比。有时候他们分段也有错,把上段的末句当作下段的开头,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古人行文是不加点的,一般也是不分段的,所以就要求现在的校订者必须具有非常高深的文字驾驭能力。我们今天有了这样的条件,就应该精心地把它处理好,以免误导读者。
最后一个问题:当前的红学研究中,什么问题最值得我们关注?
刚才讲了,让《红楼梦》的文本恢复本来面目,肯定是目前最首要的问题。是亟待解决的一个根本点。那么,在此之后呢,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对《红楼梦》所体现出来的艺术价值,所塑造的鲜活人物形象,作更深入的研究。因为这个问题,和恢复曹雪芹文本的本来面目密切相关。要做到这一点,前提就是要根据正确校订的文本去研究。如果根据错误的文本去研究,有时会南辕北辙。
我昨天在中华女子学院,就举了个宝玉、黛玉的经典对话为例子。黛玉经常使小性,经常怄宝玉的气。宝玉在女孩子面前自然是好脾气,每次都去哄她,直到把她逗笑、和好为止。绝不像现在有些男孩子对女朋友那样,你赌气我也赌气,看谁赌得厉害,最后还得女孩子去求他。宝玉不是这样,他是个女权主义者,非常尊重女孩子,爱护女孩子。有一次他去哄黛玉的时候就说:“你不要这样嘛,我不会为了别人疏远你的。”黛玉就说:“我难道叫你疏远别人?我成什么人了?我是为的我的心。”林黛玉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她这样说非常合乎她的性格。贾宝玉听了这话,他会怎么回答呢?目前所有的现代印本都是这样写的——宝玉回答说:“我也是为的我的心。难道你就只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如此针锋相对,这就显然不符合贾宝玉的性情。
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形象,是个怜香惜玉的“花王”,他不像现在一些很自我的青年,你说是为你的心,我也说是为我的心,好像大家都是只顾自己的感受,不顾对方。在我校订的庚辰本上就不是这样,戚序本也不是这样。庚辰本和戚序本(当然还有其他某些本子)是怎么写的呢?当林黛玉说了“我是为的我的心”之后,贾宝玉的回答是:“我也为的是你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你看,贾宝玉是顺着黛玉说的:“我也为的是你的心。”而后面的一句“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这个“我的心”和其他校订本在前面篡改的“我的心”,完全是两码事。这个“我的心”是深一层的说法了:“我也是为的你的心呀,难道你就只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那颗为了你的心的心吗?”他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他这话,说得比较特别一点而已。所以脂砚斋在这段话的后面加了条批语,大意是说:只要是宝、黛之间的话都不好懂。但是不要因为不懂他们之间的话,就“错谤”了宝玉、黛玉,甚至把作者也“错谤”了。所谓“错谤”,就是指对宝、黛及作者的曲解。脂砚斋是曹雪芹著书的助手和红颜知已,她在批语中写出这样的话来,应该是很有分量的。结果我们的红学家和校勘专家,还是把宝、黛和作者给“错谤”了。
当然这样“错谤”式的误校,也有一个逐渐发展演变的过程。从庚辰本原件中看得出来,最初是帮曹雪芹誊抄稿本的人,可能多写了个“心”字,写成“我也是为的心你的心”。前面的“心”字,是一个明显的衍文,在校订中理应删除。然而在现存的庚辰本上,这个多写的“心”字前面,却被后人以不同的笔迹擅自旁添“我的”二字,这就成了“我也是为的我的心你的心”,就更不通了。到底是为“我的心”还是为“你的心”呢?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庚辰本这个后人旁添的“我的”二字,很可能是直接参照程高本中的程甲本改的。因为流传了一两百年的程甲本,这个地方就一直是这种不通的文字。后来再出程乙本的时候,虽然把这句不通的话作了删改,却不删前面那个乱加的“我的心”,反倒删去了后面“你的心”,这才形成了被后世的校订者普遍接受的“我也是为的我的心”,把真正体现贾宝玉性情的“你的心”给彻底消灭了。现在所有的权威校本都是依照程乙本的这种文字,真是大错而特错!
但是有一个近代的书商,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个头脑清醒的人。那就是在1911年清朝即将灭亡的时候,上海石印出版戚序本的有正书局老板荻葆贤。他当时购得戚序本的原抄本,觉得这个本子很好,就用当时比较先进的照相石印技术,把它印制出来公开发行。我们现在所说的戚序本就是指这个石印本。而戚序本的原件,以前说是“毁于火”,后来找到了前半部;后半部至今不知去向,也许真的“毁于火”了吧。从找到的前半部可以看出,上面很多地方是作了贴条修改的。说明荻葆贤在照相制版之前,曾对原件中一些他认为是抄错的地方作了修改。此外,荻葆贤还在原件的书眉上,用贴条的方式加了一些眉批,对这个本子的优胜之处作了说明。就在“我也是为的你的心”这句话的眉端,荻葆贤就加了条批语。他认为戚序本上这个“我也是为的你的心”才是对的。并精辟地分析说,宝玉这一句不同于“今本”的话,意思正是:“我心即你心,我心知你心,我所以如此者,皆为的是你的心。——是深一层的说法。”可见,荻葆贤这个书商,其水平明显高于我们现在的一些红学家和校勘家。他早在八九十年前就已经说破了的道理,可是我们一些以戚序本或以庚辰本为底本作校订的校勘专家,直到现在还没有引起注意,依然按程高本所曲解的文字去篡改原文。
像这样的问题,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对“你的心”或“我的心”的文字取舍问题;实际上,却牵涉到对曹雪芹所塑造的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的本质特征如何把握的问题。如果还照过去通行文本去理解,贾宝玉的形象就被歪曲了,成了一个和林黛玉一样小心眼、一样自我的人。这就不是曹雪芹塑造的真正的贾宝玉了。真正的贾宝玉,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在女孩子面前一点都不“自我”,有时甚至很“忘我”。他是个女权主义者,他对他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充满了尊敬与怜爱。这种尊敬与怜爱并没有等级之分,上自贵族小姐,下至丫鬟、戏子、村姑,他都一视同仁,具有在当时那个社会里极为少见的民主思想和人性化色彩。有人曾将日本的《源氏物语》和《红楼梦》相提并论,说它是日本的《红楼梦》。我对这个类比大不以为然。别的不说,单是以《源氏物语》里的男主人公形象来看,就和贾宝玉相差十万八千里。《源氏物语》的男主人公也爱他身边的女性,若按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表达的见解,他只能算是一个“皮肤滥淫”之辈,因为他每爱一个女性都是要和她上床。贾宝玉就不是这样,虽然他对每个女孩子都好,但那更多的是属于一种友谊,一种关怀,不是爱情。而在爱情上,他只爱林妹妹。当他有一次看到薛宝钗的玉臂那么丰满,那么圆润,一下就看呆了,他就想:如果这手臂长在林妹妹身上,他都真想去摸一摸。言外之意就是,因为这个玉臂没有长在林妹妹身上,他是连摸也不会去摸的。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他不是一个滥情主义者,他有他和异性相处的严格分寸。至于贾宝玉也搞同性恋,那是古人常有的习性,特别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年轻男孩子,往往都有这个习性,这是生活真实的反映,不是贾宝玉形象的本质。但是有人可能会反问:那他为什么要和袭人“初试云雨情”呀,他不是只爱林黛玉吗?袭人和黛玉不一样,袭人是宝玉的贴身丫鬟,这样的事情并不违背当时的道德,贴身丫鬟一般就是小妾,这和爱情是没有冲突的。一旦涉及到爱情,涉及到要娶一个妻子,在宝玉的心目中就只有林黛玉。可以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无论是思想高度还是艺术水准,在我国古代小说中都是无与伦比的;拿同时代的外国小说和它比,不一定比得上。当然我可能是有点偏爱,请允许我保留这种偏爱吧。
红楼梦就这么值得研究啊??
红楼梦是以当时曹雪芹所在曹府为依托进行编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它是对当时社会的一个映照,虽然一些事物是编纂而来,但是你依旧可以从中找出当时那个社会的影子,也可以找出类似事物。同时很多事物不能因为现在的不知而完全推说没有。他总体要说的不是虚构,很多史实是不能从文章里写出来的。由于过去封建皇权的封杀一些史实只能通过读者的阅读从文中跃然纸上。因此说读红楼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历史,了解当年因当时牵扯入皇权争纷的曹家史。即便你不喜欢去了解当时作书的背景也可以从文章中学到很多人事方面的经验以及诗词等深厚的文化底蕴、甚至可以了解饮食文化、服饰美学艺术。对于结局的纷争起源是由于当年曹公作全书后尚未经最后整理,便由于多种原因而使手稿丢失,后续40回乃由高鹗所续,未能得曹公真义,故而有各种结局说。鉴你所言,金庸小说虽然出众但由于编纂并未有更多的政治背景原因,同样也没有较红楼更为深远的文化底蕴,因此没有过多学者去研究和探讨。